斯人已逝,幽思长存——怀念恩师梁觉教授
文 邓红
七年前,一个令人跌破眼镜的决定让我误打误撞开始了我的博士生涯,从此结识了我终身的良师益友梁觉教授。在此之前我还毫不知情,这将是怎样一段改变我人生的经历,我是何其幸运能与一位练达的智者和通才朝夕相处,并肩工作经年。在城大读书期间,每周都有数次面对面深入交流,讨论项目。犹记得走在通往他办公室的小路上那种迫不及待想要把新的想法告诉他的心情。毕业来到英国工作,我们也时常就共同的项目视频会议。一般正事讨论完,我们会天南海北聊天,东扯西拉。我甚至会告诉他今天又跟老公吵架,他会先批评我,然后帮我想想对策。因为他,我从一个对自己人生毫无计划追求的人变成一个严肃的学者,有了奉为终身追求的事业,能够体会在苦苦求索过程中获得进展所带来无以伦比的快乐。与他的谆谆教诲同样铭刻于心的是日常相处中的点滴小事。
梁老师带总是自诩为postmodern。在我看来,他其实是典型的家长式管理。我因为爱顶嘴,粗心,不够努力,总是挨骂最多。于是我加倍努力小心,争取下次少骂一点,结果被骂频率及强度还是差不多。当我看到他对别的学生采取温和的方式觉得十分不公平,简直就是偏心。有一天在中大上课,几个来自其他学校的博士生告诉我说梁老师时时在他们导师面前谈起我,还吹嘘一下。那时我才意识到梁老师在采用他觉得最合适的方式激励我。后来来到英国,我因为失眠早上五点起来跟在香港的他视频会议。过了几个月到费城参加AOM,几个城大的老师都跟我说听说你现在很刻苦,早上五点就起来工作,我简直哭笑不得。
梁老师总是差三岔五抱怨我英语差,这是每次面谈必谈话题。后来说多了我很麻木,任他如何说我也不再有反应。有一天我去又一城吃饭,他从对面走来并让我吃完饭去找他一趟。我预感到不是什么好事,吃完饭硬着头皮去了。进门他马上拿给我一本Salman Rushdie的小说,说这是最好的英文作家,我年轻时读的,你英语太差要好好读读。我一听又是老生常谈,也不以为意。谁知他下一秒又拿出一本发黄的饶宗颐的散文,说这是最好的中文作家,你中文也很差,需要好好补习一下。他觉察到我深受侮辱的表情,接着说你要是想看言情小说,我推荐清朝的无名氏,十分荡气回肠,我上大学常看。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拿着几本书怀着愉快的心情走了。
最后一次相聚是我离别香港的前一天,他带着我和一众同门去西贡吃海鲜,席间大家高谈阔绝,觉得快意人生不过如此。吃完他建议去喝咖啡,又是一番谈论。正当我们以为到此为止时,他又建议去吃满记甜品,吃完已经非常晚,然后他又建议去满记的总店再去吃,直到深夜。后来开车送我们回去时他在他开了三十几年的一条路上迷了路,饶了好几圈。他嘴上不说大家心里都知道他是舍不得我们离开。第二天我上飞机前忍不住又绕道到他办公室看他,我推门进去,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那样温柔。我向他鞠躬,转身离开。
我曾经以为还会有千百次机会与恩师再聚首,告诉他我的进步,让他为我骄傲。年初甚至跟他约好八月在温哥华见面。在我心中,他亦师亦父,是在我失意彷徨之际,只言片语便令我解怀,使我振作那个人。他的英年早逝,是整个学术圈的巨大损失,也令我们每个亲近他的人终身抱憾。梁老师不是佛教徒,但他对佛学思想研究造诣很深,甚至他的名字都取自一位佛教高僧,充满禅意。他于2015年5月25日离开人世,当天正好是佛诞日。这样的巧合让我相信他一定是去了一个极好的地方。
邓红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写于2015年5月27日